西部大省为何要向这位80岁科学家公开致敬?

印开蒲是谁?我们为什么要去四川拜访这位老学者?

你也许不认识他,但一定知道九寨沟、稻城亚丁,还有人见人爱的国宝大熊猫。

印开蒲,就是这些“国家名片”背后,擦亮它们的人。

最近,这位中国科学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的80岁退休老研究员迎来了人生的“高光时刻”:四川省委省政府为他发通告、办座谈,专门表扬了他的突出贡献,省长亲自将奖牌及证书颁到他的手中。

这般殊荣,在四川可谓“前所未闻”,而在这之前,少有人知道印开蒲多年来的执着付出:

他是九寨沟和亚丁最初的“伯乐”,半个多世纪前,他奔走呼吁中止林木滥伐、建立自然保护区,尽己所能护住了大片川西秘境;人类活动、地震天灾使栖息地不断破碎,野外大熊猫种群割裂,生存风险陡增,他找准症结,挺身上书,为它们的交流繁衍撑起一片“生命走廊”;他遍访万里山川,找到了五小叶槭等多种曾被认为已然灭绝的珍稀植物,用照相机记录下中国西部的生态变迁,再集结出书。

这样一位老人,我们必须要见一见。

(一)年轻人,就要能攀高山,能做细活

“你们好,跟我来!”

在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的大门口,我们见到了印开蒲。套着件红灰相间的冲锋衣,身板精瘦挺拔,一口川普中气十足,果然是位精神矍铄的老先生。

只见他手捧几本大大小小的书册,步伐稳健,带着我们来到一个小会议室。已在那里等候的,还有他的助手朱单博士、同事王海燕等。成都生物所知识管理中心的同志给每个人都沏了茶。待众人坐定,老先生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,悠悠讲起了自己的故事。

“我所做的一切,都建立在自己的本职工作之上,没有走遍这片土地经历,其他,就都是空谈了。”印老的思绪,回到了年少时。

生在长在四川盆地东北大巴山区的宣汉县,印开蒲打小对大山、对自然就有一份特别的喜爱。高中毕业后被召收到中国科学院四川分院农业生物研究所(现成都生物研究所)担任见习员,随后,他一步步学习植物专业和地图绘制技能,参加了多场以植物资源和四川植被为主的科学考察工作。

打开手中的一本《四川植被》,印开蒲铺展开其中一幅覆盖四川全省的植被类型分布图,说:“这就是我年轻的时候,用考察队各小组汇总的上百份县级、市级资源考察的植被图作参考,再拿一张四川地图打底,用钢笔笔尖蘸取墨水,细细手绘的。”

只见一张a3大小的地图上,用各种明暗不同的红色、绿色、棕色、粉紫色,涂绘出了常绿阔叶林、落叶针叶林、竹林竹丛、山地灌丛、高山草甸等17类自然植被分布区域,及不同栽种模式的水田、旱地等5类栽培植被分布区域。再凑近细看,还能看到不同地方点缀着柑橘、苹果、茶叶、油桐、漆树等9种经济林木和水杉、银杉等珍贵树种的彩色简笔画小标记。

真是一个细致的活儿。这张五十年前的手绘植被图,论精细程度,哪怕与如今专业电脑软件制作的相比也难分伯仲。为了画好它,印开蒲前前后后用了半年的时间。

科研制图不是艺术创作,每一笔背后,都透着野外资源考察者用脚步丈量、用汗水浇灌的真实。

印开蒲在野外,行走在地震坍塌体上十分困难。受访者供图

“最后总结、写书、绘图用了2年,但前期走遍山川的四川植被调查,我们花了将近13年的时间。”印开蒲回忆,每当他与同事们将干粮、工具、帐篷等装进行囊,一头扎进深山,风餐露宿,与野兽为邻,四五个月都不会再出来。

途中,海拔每上升一百米就要停下来划区采样,用吸水纸包好各式植物并压去水分,再记录下种类和数量,每天都要采集50至100个样本;直到夜幕降临,就安营扎寨升起篝火,边分析边制图。

青年印开蒲仿如“行军中的小兵”,白天行路“动如脱兔”,常把师傅和同伴甩在身后好几里远;夜里画图“静如处子”,既胆大,又心细。就这样,他把四川的山山水水,都“装进了脑袋里”。

(二)因为热爱,他成为了打法专业的生态保护“斗士”

身行山林间,常有沉醉时。

即便漫长岁月过,生命中一些特别的时刻,是会永驻心中的。直到如今,印开蒲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九寨沟和稻城亚丁后,被自然之美触及灵魂的几个瞬间。

“1973年,在四川西部植被调查中,我们成为国内第一支进入亚丁的科研团队。”印开蒲将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,“当地藏族老乡爱在一楼养牲畜,二楼住人,三楼储藏粮食,我借住的那家,还有个阳台。”

乘着夜色,沿楼梯从房间拾级而上,眼前的景色,让他不由屏住了呼吸,感觉仿佛飞了起来:“一轮清静的圆月,高高悬挂在幽蓝深邃的苍穹,繁星满天没有一丝云彩,星光照耀下,近在咫尺的雪峰像一尊巨大透明的水晶,银光熠熠。”印开蒲将之写进了科考日记。

三年前,也是一个偶然的瞬间,当他与队友们跟着当地老乡到达如今九寨沟卧龙海与双龙海一带,他们怔怔地望着湖面,一丝也挪不开眼。

“那种感觉奇妙而难以形容。”印开蒲回味起来,“看着沉没在水中的钙华长堤和树木在湖水荡漾中不停晃动,我一度产生幻觉,仿佛水里会有来自史前的恐龙或湖怪蹦到我的面前。”

印开蒲说,能拥有这些时刻的自己是幸运的。其实,能遇上他的九寨沟与稻城亚丁,何尝不是幸运的。

途中,当看到九寨沟周围的大片川西森林正遭遇砍伐,印开蒲的心揪了起来。更无奈的是,为节约运输成本,砍伐后的木材被撬入江河顺流而下,沿途因受撞击、沙埋、偷盗、腐蚀已损失大半,顺利到达下游的不足二成。几次考察下来,他发现这样的采伐并无节制,规模仍在扩大,甚至将在亚丁周边上演。如果失去森林的涵养,雪山也将不再。

必须做点什么,去叫停这一切。

1978年,印开蒲执笔了“建议在四川建立九寨沟等几个自然保护区”的报告,经中科院老领导相助,这份文件被成功递入国务院,不久后,他便接到指示,参与首次九寨沟保护区的范围和面积界定,同年年底,九寨沟获批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。

1982年10月,在全国第一届自然保护区学术会上,印开蒲借机宣读了自己建议在亚丁建立自然保护区的论文,并釆用仙乃日雪山脚下亚丁村的名字为之起了好听的名字。很快,这一自然保护区建设被正式列入规划,从县级到州级到省级,一步步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。

“他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精神韧劲、与人打交道的智慧策略,总是站在各方角度,实事求是,又设身处地地建议分析。”与之相处多年的老同事王海燕评价说,印开蒲就是一名打法专业、总能有效“出击”的生态保护“斗士”。

多年来,印开蒲先后参与并起草了20余个自然保护区的设立建议,竭尽所能守护着祖国的名山秀水。

在四川茂县,印开蒲正用一款与威尔逊当年相似的老照相机在拍摄。

(三)他用照相机,与前人开启一段跨越世纪的奇妙重逢

每个人都自己的偶像。英国“植物猎人”欧内斯特·亨利·威尔逊(ernest henry wilson)曾五入中国,拍摄、采集植物资源,提出了“中国式世界园林之母”的著名论断。印开蒲将他视为偶像。

“他16岁就应聘到伯明翰植物园当花工,边工作边学习,我17岁进了研究所,从一名科研辅助人员做起,与山川林草打了一辈子交道。”印开蒲感觉自己和威尔逊之间,有一种跨越时空的惺惺相惜。

追逐偶像的方式有许多种,不愧是植物生态学家,印开蒲的方式格外“出圈”:前不久,他主创的一本书《百年变迁——两位东西方植物学家的影像重逢》火了,书的内容,正是他20年来、两度重走昔日威尔逊的中国考察之路,用275组和威尔逊摄于同一地点的新老照片,展现出中国西部地区百年后的生态环境之变。

“您是怎么想到,要做这个事的?”我们好奇发问。

印开蒲笑说,一切源于一次“偶然”。1997年,英国皇家园艺协会派出访问团来到四川成都,想要看看威尔逊口中“中国西部的花园",印开蒲做了外宾接待员。他们带来的《chinese wilson(中国威尔逊)》一书收录了不少威尔逊在中国西部考察时拍摄的照片。

似曾相识的画面,让印开蒲内心一颤:这些地方,他都去过,原来自己与威尔逊之间,还有如此奇妙的交集。

寻访路上,印开蒲搭上当地人的拖拉机进山。受访者供图

印开蒲做了一个决定:重走威尔逊之路,找到老照片的拍摄点一一重摄,开启跨越一个多世纪的影像重逢。

随后,他向美国哈佛大学阿诺德树木园申请到全套威尔逊老照片,并研究好线路、准备好行囊,启程出发。那一年,60岁的印开蒲脚下生风,好像回到了年轻时。

淋着威尔逊当年相似的暴雨,趟过同一条溪流,遭遇着一样的洪水和泥石流……他用6年时间,走过四川、重庆、湖北,克服万难登上威尔逊在中国到过的最高处——海拔4560米的丹巴县大炮山垭口,寻访拍摄了250组时空对比照片,整理出版成《百年追寻——见证中国西部环境变迁》一书,掀起一股生态影像的拍摄与记录潮流。

在丹巴县山区,印开蒲正与当年威尔逊老屋女主人的曾孙女交谈。受访者供图

“你看,这张照片,是威尔逊拍摄的一栋建在丹巴县深山里的藏族民居,1908年7月5日,他在这里住过一晚,还在日记里风趣地称它是‘我的公寓’,说房子的女主人开朗爱笑,笑声好听。”印开蒲翻开一组照片向我们展示。

当时,他通过山形地势找到这里时,“公寓”虽已重修变样,惊喜的是,当年老屋女主人的曾孙女还在,向他说起当年曾祖母讲过的有外国人住在自己家的故事。

“她边说边在笑,笑声也很好听。”按下快门的那一秒,印开蒲觉得,百年就好像浓缩在了这一瞬间。

(四)普通人三辈子做不完的事情,他都做好了

拍摄是辛苦的,也是欣悦的。印开蒲沿途结识了好多朋友,获得了许多指引和帮助。

他说,《百年追寻》出版后,越来越多的人联系到他,主动寻找起剩下老照片中的未知地点,加入了这场记录生态变迁的“时空对话”。他们围绕在印开蒲的身旁,逐渐壮大成一支上百人的摄影团。这也给进入耄耋之年的印开蒲再度出发的勇气。

十年后,印开蒲又一次重访威尔逊之路。这一回,来自湖北宜昌、兴山、神农架,四川汉源、康定、四姑娘山等地的友人、摄影爱好者与他一道,发现并拍摄了29个新增点位的对比照片。

印开蒲发现,许多地方近十年的生态变化,比首本书展现的百年间的变化更为明显。生态保护工作成效显现,全球气候变暖也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深刻影响着人类生存环境。

“我们想把这些真实地记录下来,展现出来,传播出去,让更多的人加入到关注生态、保护生态的队伍中。”他说。

第二轮拍摄中,生态学博士朱单加入了印开蒲的队伍,成为他的助手。编写《百年变迁》时,印开蒲和朱单两人将275组时空对比照片,用精心设计的“寻找‘鸽子花’之旅”“‘华中屋脊’神农架之旅”“寻找‘帝王百合’之旅”等十条旅行线路“串联”编排,以供有心之士寻迹游览。

损毁的古建筑得以恢复重建,生态保护的理念不断深入人心。这场穿越百年的“时空对话”既是一场视觉盛宴,更是相关研究独一无二的珍贵资料,它激发了公众对生态环境保护的无比热忱,为全国各地环保、植物、林草、园艺,文旅、城市规划、防灾减灾等领域工作带去的“蝴蝶效应”正在绵延。

“印老师总是鼓励我们年轻人‘脚踏实地坚持,肯定能沉淀出好成果’,我要把他这份生态记录的事业传承下去。”朱单说,自己从印开蒲身上学到最宝贵的“本领”,就是作为一名自然科学学者需肩负的社会责任和担当。

去年起,在印开蒲的支持下,朱单开始寻访威尔逊之后又一西方植物学家“约瑟夫·洛克”在中国西南地区的考察之路。

“会带着老师一起吗?”我们问。

“老师年纪大啦,量力而行就好,毕竟,我们所里的晚辈都说,他已经把普通人三辈子都做不完的事情,都做好了。”朱单笑说。

栏目主编:秦红

文字编辑:宋慧

本文作者:潮新闻